第12章
爱情这东西,左倾和右倾都是病,都得治。
刘铮亮第二天来查房,一看孩子血压也稳定了,光反射也有了,瞳孔也等大变小了。小姑娘她爸还问:“大夫,我闺女左腿骨折咋办?”
刘铮亮回答:“先保命吧。瞳孔等大正圆了,心率也稳定,呼吸状态也不错,等稳定了再说。先用鼻饲管喂点温水,看看反应。”
小姑娘她爸还在那死撑着,说自己家里不差钱,有什么好药赶紧顶上。刘铮亮说那赶紧把后面的药钱交了吧,你闺女至少得住院好几个月呢。孩子她爸就瘪了,出去筹钱,回来就两千两千的交,可回到病房还是说不缺钱。
医生午间在食堂吃饭闲聊的时候,陈俊南说:“这个家属天天喊着不缺钱,有没有钱一眼不就能看出来?为了给他省钱,连ICU都没敢让孩子进,能在病房住着就住着,你说他死撑个什么劲。”
这话车明明不爱听。
车明明跟陈俊南不一样,从小在抚顺新宾县农村长大,家里也没钱,放学回来还得给爹妈帮忙收拾蔬菜大棚。冬天下雪了半夜起来把大棚的雪扫干净,要不然第二天一早大棚就得被雪压塌,大棚里面还得点暖炉保温。这些活儿一家人忙活半宿才算完,就不可能有多少时间来学习。也是为了早点上班挣钱,她好不容易考上一个卫校,后来当了三年多护士手里攒了点钱才又参加高考考的医学院,本科毕业的时候都二十五岁了。
车明明说:“你们家里有电的不能理解。有的人穷得就剩下志气了,可大部分人,穷得就剩下嘴了。他嘚嘚那些没用的嗑儿,其实根本就不是给我们听的,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。他那是自己给自己打麻药呢,自己给自己阑尾炎手术呢,这时候你说一句,大哥,你打的不是麻药,你打的是葡萄糖,那玩意儿没用啊,你不疼吗?那哥们儿直接就过去了,扛不住了。”
刘铮亮问车明明:“那肇事司机不管吗?”
车明明说:“车给扣在交通队呢,还欠着交强险,也没钱。”
第三天刘铮亮再去查房,刺激一下孩子的胳膊,碰一下膝关节,开始有条件反射了。病房里坐了好几个患者家属,七大姑八大姨坐满了旁边几张床。一眼看上去就是穷亲戚,裤腰带都是绳子,每个人的胳膊上都带着套袖。孩子她爸就问:“我闺女应该能醒吧?”
刘铮亮没敢回答,他怕空头支票开出去,再给自己惹麻烦,想了半天才说:“温水下去没什么反应,看这样可以给孩子准备点流食了,可以弄个榨汁机,整点果汁,通过鼻饲管打进去。”
孩子她妈的表情立刻就舒展开,一个劲道谢,马上就高高兴兴去准备了。
当天下午陈俊南又跟小女孩她爸说需要去补医药费,老爷们儿满口答应,还是那句老话不差钱,上午催医药费只催来了两千,下午四点多又送来了两千,晚上头睡觉又满头大汗送来两千。就这么两千两千地拼着,就这么一点点攒命。
刘铮亮和陈俊南在查完房后聊着天,陈俊南说:“瞅着这个情况,怕是要顶不住了。你得想想办法,别好不容易手术成功了,最后药没跟上,人不行了。”
龙院长听说刘铮亮在急诊做了一个颅脑手术,把一个脑疝的病人鼓捣活了,就来找刘铮亮,反正二院神经外科现在也缺人,必要的时候刘铮亮也可以过去帮衬干老本行。正好这个小女孩的手术也是他做的,多负责一下,也省得交接。
刘铮亮说:“我以前主要搞介入手术,在和平医院从来没独立做过这种开颅手术。”
龙院长说:“这里就你最懂了,你不来谁来?”
医院没条件讲规矩,患者也没条件讲条件,作为医生的刘铮亮就只能答应了。
第三天夜里,小女孩突然高烧到40度,深度昏迷。小女孩她妈一路跑着失魂落魄来找刘铮亮,她早就打听过了,这个急诊科的大夫是被和平医院开除的,比其他医生靠得住。
抚顺民间有句话,是没有什么医学常识的老百姓的顺口溜:“矿务局狠,市院乱,不怕死的去二院。”人呐,都一样,着急的时候就想着自己的需求必须要得到满足,这医院进去的人多,出来的人少,进去的时候还是结实的汉子,出来就变骨灰盒了,搁谁谁都接受不了。
小女孩她妈也知道,刘铮亮在北京的大医院干过,他水平肯定高,所以隔着神经外科直接来找他。刘铮亮叫上车明明一起来看病人,赶紧给她的头部换药,创口最下面有脓性渗出物,创口红肿。
赶紧就要验血,这活儿车明明去干,刘铮亮直接告诉护士准备腰穿,从小女孩的腰椎取脑脊液去化验。这个操作比腰大池引流便宜,几百块钱就能解决,这一招也是最近几天刘铮亮在抚顺二院学到的,东北的小医院都这么干。他一开始也理解不了,这么干多浪费医生的工作时间?还是陈俊南给他解释:“一来简易设备,腰穿便宜;二来小医院护理环境差,腰大池留置特别容易感染,这也是基层医院的权宜之计。”
凌晨的时候结果出来了:满视野白细胞。
小女孩她爸也从家里赶过来,他这一天大清早就去借钱,从最西头的工农街道骑着电动摩托绕到千金乡,再折到将军桥,最后再到章党镇,跟一个个工友同事借钱,借到了就往医院送钱。这一天他跑了二百多公里,晚上九点多才到家,刚躺下,就接到媳妇电话,说是闺女高烧,急冲冲就赶过来了。
不用多说了,颅内感染,这是刘铮亮最怕的情况。
小女孩她爸还在那撑着,满口说:“刘大夫,多少钱都得把我闺女救回来,我有钱,我还能卖房子,再不济我还能卖肾呢。”说着说着就哭了,这一哭撕心裂肺,爱吹牛的人突然之间所有的牛吹不下去了,哭起来肝都跟着疼。
刘铮亮说:“大哥你也别哭了,你也别说你有没有钱了,都是抚顺人,有没有钱我看不出来吗?这样,你必须准备出来一万块钱,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今天晚上就用大剂量药抗感染。”
孩子他爸还有些为难,他今天肯定是所有朋友都求一遍了:“我尽量想办法。”
车明明着急了:“你闺女这个病,颅内感染。去哪个医院一天一万块钱那么交?咱们这样,也不让孩子进ICU,都是一级护理,能省的都省了,就剩下药钱。用最好的抗生素消炎,还有进口激素。”
刘铮亮点点头,就这么办。病危通知虽然下了,可腰椎穿刺和抗生素美罗培南还是不等家属交钱就先顶上了,刘铮亮自己掏钱垫付。虽然和平医院不要他了,但是这个和平医院的传承还没丢。
天亮的时候,小女孩退烧了,白细胞也降了下来。刘铮亮对小女孩她妈说:“大嫂,孩子天天在医院住着,我们没事就盯着,住院床位费也没多少钱,用完这几天消炎药,后面也没什么花大笔钱的项目了。说句不好听的,未来一段时间,你们得把这当家了。也没办法,谁让孩子摊上这个事。最难的这一关过去了,孩子呢,我们只要值班,都会去看一眼。毕竟半大孩子,人生才刚开始,尽人事部分完成了,后面也看她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就这么着,小女孩这一家子就成了住院部常驻家庭,一天床位费就收四十,其他两张床都空着,反正神经外科住院的人也少,就都给他们家使。
小女孩她爸叫张德旭,她妈叫窦丽萍,孩子叫张娇。张德旭他们家有个传家宝,拿来给刘铮亮看,其实就是抚顺的特产,煤精石的一个手串。张德旭说:“刘大夫,你看我们家这玩意能不能卖上价?”
煤精这玩意别的地方不常见,抚顺随便一个矸石山随手能刨出半筐。刘铮亮没当回事。
张德旭说:“我跟你讲,这玩意儿有来头。”
1929年,东北还是张作霖当家的时候,抚顺西露天矿来了一个叫张冠一的矿工。张冠一下班了还给工人们叨叨哲学,说你们为什么这么穷啊?是因为资本家剥削你。工人说:别整那没用的,下班去千金乡整两盅,搂两火。
但人相处也快,大家伙儿觉得你人品好就喜欢和你处,很快就跟这个身高一米九二的河南人打成一片了。
几年后,张冠一已经是抗联的司令员了,有一次带着警卫员张秀峰路过抚顺章党村,过浑河的时候,正好赶上河水上涨,把小桥冲坏了,正遇到一个赶大车的车把式,一看竟是西露天矿的工友,这个车把式就是张德旭他爷爷。
车把式说:“老张我给你整几根木头,搭个桥呗,这都快入冬了,蹚河过去多冷。”
张冠一说:“我跟你说啊,我现在叫杨靖宇。”
后来杨靖宇被日军包围,给日本人打前站的就是他的警卫员叛徒张秀峰。解放后张秀峰也不敢跟人提加入过抗联,当过伪满洲国警视厅督察员什么的,就隐姓埋名,没动静了。包围杨靖宇的现场指挥原来是抗联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程斌,也是个叛徒。后来他去了山西,抗战胜利时杀了几个日本战俘,就混进了华北野战军。不过这哥们儿比较点儿背,1951年他在北京前门楼子附近办事,正好赶上下雨就跑到城门里躲雨,结果遇到了伪军时期的前同事。这两个人在镇反运动中都如惊弓之鸟,扭脸各自分别举报对方去了。隔天程斌在东单牌楼胡同11号附近被抓,对,就是现在的东方新天地,挨着和平医院南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