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
没几天,两个人一起组团拼单给毙了。
这一串煤精,张德旭说是杨靖宇过浑河的时候,送给他爷爷的。
刘铮亮说:“那你要这么说,那就更不值钱了,这东西没法论价啊。”
张德旭又开始吹牛:“对,所以我不能卖,这玩意得辈辈留着。我跟你讲,我就是豁不出去,我要是豁出去了,把这玩意一卖,去南方随便盘个买卖,那钱生钱,马上就能翻身。”
抚顺人吹牛有一个特点,就是他可以选择不同的赛道和你竞争。你说你挣钱一个月七八万,他也不怂,他说他一个月花个六七万,就喜欢败家,不败家浑身难受,心痒痒。你说你坐一天不挪窝赌输进去一万多,他再换个赛道说他喜欢钓鱼,坐在那两天两夜不动地方。你说你也喜欢钓鱼,曾经去查干湖钓上来过十几斤的胖头鱼,他说他吃过二十斤的龙虾,味道老带劲了,那还是他朋友请他在一个上海忘了什么名的餐厅吃的,周围全都是透明玻璃,环境老好了。你说你吃过东单厉家菜的满汉全席,他说他去北京旅游去过敬事房见过阉宦官的刀。永远是丁字路口一拐弯,在话题中平行那么一小段路,然后突然一个漂移。就这么喜欢跳频换台,却不输在嘴上。
第9章
神经外科病房里多了一家子,刘铮亮有事没事就去跟张德旭逗贫。张德旭家住在抚顺的工农街道,这街道现在拆迁了起了一个小区,全套巴洛克风格的建筑,外墙都整上干挂的仿石材面砖,细窗圆顶,小区起了个名叫巴萨罗那。几年前不这样,那一片就蔬菜大棚是圆顶的,剩下全都是横着房梁的黑瓦红砖房,有的房子还掺杂着耐火砖,那是因为旁边有个耐火材料厂,砖头都是房主从厂里偷的。这种小平房一排一排连着,有的房子为了冬天保温,门槛立了一尺多高,小院往地下挖了半米多,这样地基省砖头,冬天还保暖,这种房子早期都是国营农场的窝棚改的,大部分人家还能在院子外搭起一个小仓房,院门左边堆着秋天收的苞米垛子,右边堆着煤球,家家户户烧煤过冬。这临近沈阳过来的高速公路,开车路过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穷人住的地方。有一年一个大领导来视察,看到路边这么一大片杂乱的街区,心里特别不是滋味,开会的时候谈了好几次话,说你们得给工人提供一个好的居住环境啊。市长也是个聪明人,就在公路边盖了四个楼,沿着公路盖,这就把后面的一大片给挡住了,眼不见为净。中国这么大,当领导的两届干十年,全国那么多地方呢,他都走不完,防着下一届大领导一进你辖区就看到这些,也就是了。
后来这届市长因为贿选进去了,据说送到沈阳的时候还路过这儿,正好赶上高速公路翻修,就绕路走的小道穿过施工区,看到后面的小平房还说了一句:“哎呀,我当年怎么就没把这里好好改造改造。”
旁边纪委的哥们儿也是嘴损,说:“你看,你不改造现实世界,这不现实世界改造你来了。”
张德旭就这么点儿背,他们家本来离公路五十米,小平房住着也舒服。冷不丁南边起了四幢六层楼,这下完犊子了,早上九点开始太阳就被挡住了,十点半又露出来了,十一点又没了,下午三点还能照半个小时,然后就等到天黑了。张德旭没文化,他也不知道怎么申诉一下采光权,他也不知道申诉了能拿到多少钱。可眼下,女儿张娇这么个情况,把她拉回家静养很难,不说别的,光是把她的病床推进门,都得把门框拆了。家里也没太阳,这阴冷的环境,也不能养病。正好,刘铮亮给他们安排了这么一个病房,阳光明媚,照在身上也杀菌哪。虽说一个月一千块钱房钱,可是水电费他也不用交,钢饭盒里放点大米倒点水,放蒸汽炉上两个小时,中午直接吃大米饭。唯一的缺点是不方便炒菜,天天吃蒸菜肚子里没油水,可好歹连煤气罐的钱也省了,冬天的采暖煤也不用买了,上哪找这么好的地方去。
张德旭也没什么工作,耐火厂一直拖着没破产那几年,他就在街头蹲着打零工,这下闺女又出了这么个事,一个月再怎么省,只算吃喝拉撒和医药费,啥都不买也要三千多块钱。
艾三就过来找他:“老弟,我看你这天天在住院部,消息灵通,有啥事第一时间你就能知道。另外,你现在也挺难的,缺钱,我就给你安排个活儿呗,要是有人死了,能不能帮我张罗张罗,把活儿给我接下来,我也不用总跑这边。我最近拓展业务,主要业务往沈阳倾斜,以后要天天跑沈阳的盛京医院、医大附属,再勾兑好文官屯火葬场,把这丧事一条龙推到沈阳去。沈阳毕竟是省会,有钱人多,不像是抚顺,办个大事还一万八千的,抠抠索索。沈阳的买卖一单都是两万起步,三万平均价。但是呢,抚顺不是咱的根据地嘛,老买卖不能丢,我闺女艾辰以后管这一摊,你以后跟她对接。”
张德旭一听,这好啊,还问:“你闺女现在忙啥呢?她不一直帮你干这块嘛。”
艾三挺得意地说:“我闺女脑袋比我灵,她要开白事会餐饮,人家说了,要整合上下游,形成产业链。你光入殓主持表演能挣多少钱?那都是卖力气的力气钱,这家伙承接所有的丧事一条龙餐饮,那一年能挣多少钱?”
张德旭的媳妇窦丽萍也从病房里出来,听了半句就觉得这事有意思。穷人啊,穷到一定程度,看啥来钱道眼睛里都带光。窦丽萍在病房里看到一个塑料瓶、纸壳子眼睛都亮,她还求着车明明把打滴流的医用垃圾给她,这玩意儿论斤卖能挣多少钱?车明明吓坏了,说:“大姐,这玩意儿我可真不敢给你,我们医院喝的可乐、雪碧塑料瓶你随便拿。”
窦丽萍听到艾三这有活儿,无产阶级特有的战斗激情上来了,就问:“大哥,一个月多少钱?”
艾三说:“一个月一千块钱,拉一个活儿给五百。”
张德旭还在那算呢,窦丽萍马上说行。等送走艾三,窦丽萍就骂张德旭:“还算什么算,你知道这一天医院送走多少人,这买卖还犹豫啥?”
抚顺移民潮的第一个高峰就是苏联援华,156个项目有8个在抚顺,还有118个配套厂矿,几年间抚顺来了一百多万人。那拨人来的时候都二三十岁,这会都七八十了。人的凋零,极其迅速,一个老工人小区,每周都有白事丧棚。
张德旭还没想明白,说:“这能行吗?天天耗在这,万一没啥活儿,这孩子营养、用药,咋办?”
窦丽萍说:“这买卖好,快销,比矿泉水和烟酒还快销。矿泉水饮料几分利?五分利。烟几分利?一分利。酒几分利?三分利。这个几分利?全是利。你见过办丧事砍价的吗?怎么的,想要批发价啊?来几个骨灰盒?”
第10章
1998年国企改革,抚顺除了核心的钢铁企业、石油加工厂,其他产业链的一系列配套工厂都要面临减产分流甚至破产重组。啥叫破产重组?在工人的眼里,不觉得这是厂子浴火重生了,而是这里面怎么没我什么事了,凭啥让我买断工龄走人?这厂子既不是全民所有,又不是集体所有,变成个人所有了?
其实也好理解,你的厂子里都是全民工人,一个月活儿不怎么好好干,福利还高,用人成本多少钱?抚顺冬天那么冷,厂房供暖一年多少钱?你这里生产的元件还要运输到南方产业密集区,这运输费用多少钱?你的产品迭代速度慢,人员流动性差,技术更新速度慢,时间成本多少钱?
所以,你不破产重组天理不容。
这时候机械厂有一个高级工程师老段,女的,五十多岁,被总经理绕过,把厂子所有制改革了。她肯定不高兴,就跟总经理大会小会掐架,最后直接指着鼻子骂。总经理也聪明,找人带老段的儿子出去喝酒玩乐,做局让警察给抓了。老段儿子煤炭研究所的工作因被开除弄丢了,老段的脸也没地方搁,在家对着墙坐了一个礼拜。
老太太写了几十页的上访材料,从市政府到市委再到省国资委,一级一级告状。一开始大家都挺认真,这股份制改革在当时可是敏感话题,健力宝的老总不就因为所有制改革的问题被整进去了。可一接待发现,这案子没法接,一个濒临破产的工厂,你怎么给它作价?资产价格怎么核定?你说值三千万,人家资方说就值五百万,你一没流水二没技术,就剩下产业工人和车床厂房,这个估值只要不是按废铜烂铁的价格走,都在谈判合理范围内。至于在这个合理范围内,有多少利益输送,那就要讲证据了。但是就算有问题,要立案,你也得回你们抚顺地方上去找审计部门审核。
老段拿着材料又回到抚顺市政府,市政府说国有企业就这么个形势,常年亏损,养着几千人,现在走的就是不良资产的价格转制。你要是觉得有冤屈,你可以去省里告。我们不能随便立案,这一立案转制受影响,几千工人还有几千退休工人怎么办?社保拿什么钱填?年底的取暖费谁去交?难道还要像去年一样,几百个老头老太太去把铁路堵了要暖气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