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
这一通踢皮球,把老段踢疯了。
从此以后,老段走到哪都带着一盒粉笔,在抚顺大大小小所有的水泥围墙石柱黑板等等,只要能写上粉笔字的地方,都要写上她的打油诗,怒骂总经理。警察找过她几次,也关过两次,后来老段出来接着写,拘留根本不管用:第一次拘留出来后,老段就开始写诗骂区长;第二次拘留出来后,老段就开始写诗骂市长。市领导一看这不能再抓了,再抓她就得继续升级了。
四六骈文,七言绝句,五言律诗,不求平仄工整,就要骂人骂得酣畅淋漓。骂市长修了一个没用的立交桥,冬天车都不敢上桥,怕结冰的路面打滑,她就写诗:“xxx是大傻逼,修了一个大滑梯,抚顺一共几台车,多少心血够他吸。”
老太太就这么一直写,写了十多年,抚顺的围墙没有她没写过的,她用过的粉笔没有三万也有两万根。刘铮亮上学那会儿,人们还经常在老段写诗的围墙边聚集诵读,老段发现观众多的时候还会即兴演讲。后来,人们都冷漠了,也没人在乎她到底写了什么,甚至都没人知道她因为什么变成这样,她的冤屈到底是啥。
2015年,抚顺市的领导“前仆后继”都下马了,前前后后都够凑两桌麻将了。老段也终于停笔不写了,她写的这一部长篇史诗,比荷马史诗《伊利亚特》《奥德赛》长多了,新来的领导她也不认识了,不知道骂什么了。年轻人慢慢都离开了,老年人慢慢都麻木了,有人就问:老段是不是死了?
这个街头政治评论家消失了十年之后,再次出现在刘铮亮眼前的时候,已经是满头银发,面容不复当年。这个在抚顺家喻户晓的街头诗人,在当时中国每一个城市都可能拥有的一个愤怒的表达者,此刻面容憔悴,浑身浮肿,坐在轮椅上。老段她儿子对刘铮亮说:“我妈最近小肚子这一动就疼,你看这身体也浮肿了,最近排尿还困难,都三天没睡觉了,根本睡不着。大夫你给看看,到底是什么病?”
刘铮亮说:“得全身检查,不检查我也说不出来。”
老段儿子说:“去看中医,老中医说我妈这是阴火,上火了,给开的双黄连,吃了好几天,也没啥效果。”
车明明在旁边冷冷地说:“又是双黄连,这玩意老管用了,我有个同学的亲戚都火化了,老中医在坟头浇了两瓶双黄连,第二天就从坟里蹦出来了。”
刘铮亮白了车明明一眼,心说你挖苦人也不看时候。
老段儿子说:“大夫,我们就带了五百块钱来,家里实在是没钱。”
怎么能有钱呢,儿子老早就没了工作,老段又因为上访折腾了二十多年,丈夫也去世了,现在娘儿俩靠她一个人的退休金生活。
老段挺不高兴,她不喜欢儿子说话这么低三下四,但明显也在咬牙忍着疼,说:“能开点药就开点药,太贵了咱就不看了。”
刘铮亮赔着笑说:“大姨,咱们得先检查才能确定病情,什么都不看你让我相面,我也不敢给你确诊啊。”
老段冷着脸说:“就五百块钱,不能看咱就回去吧。”
老段儿子左右为难,娘儿俩在来的路上就吵过了,要不是老段坐在轮椅上,根本就不会跟他来医院。
刘铮亮于心不忍,说:“大姨,这样,别的检查做不做你自己定,起码血常规你得做了,这个便宜,几十块钱就行。做了这个,我好歹知道你身体什么情况。”
老太太没说话,她儿子一看就推着她去验血。结果一会儿就出来了,肌酐914,尿酸450。
刘铮亮看着化验单问:“大姨,你这憋尿多久了?”
老段回答说:“最近一个月排尿都费劲。之前是后腰总疼,前天晚上开始后腰不疼了,小肚子这开始疼了。”
刘铮亮说:“就两三天那还好办一些,大姨你还是得做个尿检。”
老段生气了:“我要是能尿出来我就不来了,验血也验了,能看就看,不能看咱就走。”
车明明在旁边听着就开始着急了:“大姨,你这个别拖了,肌酐都九百多了,那肌酐不能长时间那么高,对呼吸系统血液循环系统都有不可逆的损伤。肾盂积液,甚至肾功能衰竭,那样就拖出人命了。”
老段回答:“都快八十了,真要能来个利索的,挺好。”
刘铮亮对老段说:“大姨,我估计你这个就是肾结石,之前疼是卡在输尿管,现在结石掉到尿道卡在那了。它这一卡,肾脏的尿出不来,所以你血管里的废物像什么肌酐、尿酸才那么高,你看你现在小肚子都鼓了,我猜是膀胱里尿都憋满了。但是呢,我这也是猜,你不能让我盲人摸象瞎猜,你听我一句,做个B超,你好歹让我看到那块石头啊。”
老段问:“那要做了B超没有结石,不白花钱了?”
刘铮亮乐了:“大姨,咱这又不是买西瓜,保沙又保甜。不过没问题,如果没结石,B超钱我出了,你去做吧。”
老太太这才老大不愿意去做B超,结果一出来,还真就是一个18毫米的结石不知道怎么回事卡在尿道里,上上不去,下下不来。
老太太说:“我以前不舒服了,就用空掌拍拍后腰,就好多了。”
车明明说:“是,这不都抖落到尿道了嘛,地漏堵了,你再咋拍也没用了。”
老段问:“那有啥办法?”
刘铮亮说:“你这个得去泌尿外科,我们这处理不了,应该是他们给你碎石,石头打碎了,你多喝点水,一排尿,就把石头带出来,就好了。”
刘铮亮给泌尿外科的大夫打了电话,说明情况,才让老段的儿子带着老段去泌尿外科。不一会儿泌尿外科的大夫杜威直接来找刘铮亮:“刘大夫,她这个情况不能直接碎石,她这B超都有输尿管损伤,结石还那么大,肾脏里积水挺严重,眼瞅着卡在尿道,这谁敢给她碎石啊?她现在得先排尿。这老太太不讲理,来了就要求我给她碎石,我给她办住院她嫌我坑她钱。”
刘铮亮说:“那就先排尿呗。”
杜威说:“咋排啊?石头卡在那。”
刘铮亮说:“用导尿管把石头顶回膀胱不就行了。”
杜威说:“我哪有那手法,顶不好再感染了。再说问题是我们就没有硬质导尿管,整个抚顺都是软导尿管。刚才就跟老太太说了,手术得了,多简单的手术,微创,一万五就解决了。人家不干。”
刘铮亮问:“那斑马导丝呢?拿内镜激光碎石。”
杜威笑着说:“咱这小医院也没这设备,那得去沈阳。”
不一会儿老段和她儿子又回来了,老段说:“小刘啊,我不想手术,我没那么多钱。手术一次怎么也得两万,报销完还得一万,我这日子过的,一个馒头分两顿吃,我儿子都四十多了还没成家,我不想花那么多钱治病,我还想给他留点儿呢。”
刘铮亮坐在那发呆,这个问题确实挺难。如果手术的话,非常简单,微创取石就可以了。但是老太太倔,就是不住院、不手术。
刘铮亮说:“大姨,咱们医院没有泌尿用的导丝,要不你去沈阳看看?沈阳肯定有,还有内镜。那个手术更简单,就是下进去一个小管,用激光把结石打碎,然后再用一个小兜把结石掏出来,也不用开刀,这个最安全。”
老段说:“不去了,去沈阳肯定得住院,我这在抚顺看看,晚上还能回家,省钱。”
刘铮亮说:“大姨,你不去沈阳,还不手术,这小毛病再持续个三五天,你这命可就没了。”
老段说:“没就没吧,都七十八了,活够了。”
老段儿子不干了,忙说:“妈,不就花点钱呗,咱手术吧。”
老段说:“家里拢共就两万块钱,我这都看病了,我拿退休金还得多长时间能攒出来?再说,手术了谁能照顾我,我能指望你端屎端尿吗?我谁都指望不上,老的老的混吃等死一辈子,小的小的混吃等死一辈子。”
车明明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,但是她也没什么办法,就用脚踹刘铮亮的椅子。
刘铮亮环顾四周,突然灵机一动:“明明,你去麻醉科要一个深静脉穿刺导丝,泌尿导丝没有,内科用的导丝我们肯定有。”
车明明没明白,问:“你用血管导丝干啥?人家又不是血管瘤。”
刘铮亮说:“咱们先用导丝把结石顶回膀胱,然后再下软导尿管,这样就算是软导尿管也能放进去了。”
车明明说:“别瞎琢磨了,卫健委都下文了,深静脉穿刺导丝不能干别的,只能干本职工作。而且深静脉穿刺导丝也不便宜呀,你顶个结石花一千多?浪费不浪费。”
刘铮亮愣在那,两只手不停搓脸。这个问题太难了,结石就卡在下尿道,膀胱肿胀成了球,肾脏里都积水了,再这样下去老太太的肾就废了。
突然,他灵光一闪,也不跟车明明说,直接去取来了咽拭子。
咽拭子,就是一根长长的棉棒,一般用来在咽部检测,长得就像加长版的棉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