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

  
  宋凛生在原地停顿片刻,便加紧脚步向文玉走去,他二人并上洗砚一道往宋宅正门而去。
  公子,院子里的玉兰开了几株,我折一枝搁在书房的桌案上罢?洗砚听见穆大人的问话,又想着今日没能早些寻到公子,便主动进言想叫公子开心开心。
  什么玉兰花?
  宋凛生只觉得一股没来由的烦躁,往日他最爱奇珍异草,在外头搜罗了不少,通通养在观梧苑好生照料着,甚至自己动手学着培植。
  是以院中也栽种了好些玉兰,约莫这几日正是开花的日子,只是事务繁忙、不得空闲,到如今也不曾注意
  可今日听见洗砚这话,宋凛生却并不觉着欣喜,莫说折回来摆在案边,便是叫他隔着窗棂远观一眼,他也是丝毫的不愿意。
  丢出去!
  宋凛生没来由地扔下一句,便自顾自往前快走了两步,那纷乱的脚步和翻飞的衣袂简直跟逃跑也没什么两样。
  洗砚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  可是公子,我还没折啊拿什么丢出去啊洗砚一人小声嘀咕着,望着宋凛生渐远的身影,他无奈地瘪瘪嘴,一面摇头一面说道:失态!真是失态!
  文玉将这一切瞧在眼里,不止如此,方才穆大人所说的话她也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。
  白玉兰?
  她是知道的。
  白玉兰盛开于春寒三月,开花时满树清白,芽黄茎红,很是喜人,是极有寓意的清丽孤傲之花。
  她不由得想到宋凛生莹白的面庞和时而生出的浅浅酡红不消多想,便也能将穆大人的意思领会个七七八八。
  穆大人瞧着一派正经,没想到说起话来,倒爱打哑谜,真是有趣。
  文玉会心一笑,望向正在门前石阶迈步的宋凛生,他青髻微松、发冠却戴得稳稳当当,并未随他急促的脚步生出一丝晃荡,还真是端方有礼、濯濯公子。
  文玉朝宋凛生的方向努努嘴,强忍着笑意朝一头雾水的洗砚说道:喏,玉兰走了,还不追去?
  洗砚眉间的疑惑不减,听了文玉话后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,他迟疑地跟上去,嘴上却是急促地呼喊着:公子!公子!
  文玉抱着双手立于原地,好整以暇地瞧着宋凛生和洗砚一前一后地走着。洗砚喊得越急,宋凛生的步子就迈得越快,最后两人竟像是在你追我赶地跑走似的。
  天幕染着深邃的墨色,像是一张四方的绸缎遮盖在月牙之下。文玉扭动着脖颈,活络筋骨之时,仰头望见的便是这幅景象。
  她最初下界的目的,便是在人间寻着宋凛生,护他周全,保他一生无虞。
  只是,像今日之事,坠入坑洞原本就是由她而起,而她非但顾及颇多,无法出手相救,还要宋凛生解下外袍来照料她。
  文玉的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腾起一丝疑惑:是否她最初就不该现身。
  若是她隐于暗处,便可为所欲为。莫说使个术法救他于危难,叫他平安顺遂,便是他想建功立业、想造福百姓,不论他查什么案子,或是抓什么人,她都可以先他一步将涉事之人捆了丢在江阳府衙大门口,不叫他费神费力。
  文玉头一回如此深刻地感到悔意二字,之前她后悔在后春山的树上掉下来,也后悔没想个更好的由头解释自己的来历。
  不过同此刻的感受比起来,那些气馁、懊恼,实在是小巫见大巫。
  那时不过是说话太急了些,三句话就像是捕鱼的网到处是洞。事实上,除了显得她不怎么聪明之外,却并不造成什么影响。
  现如今她却是只能眼看着宋凛生受困而无法有所行动,文玉的心中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  她或许真的不该现身
  文玉轻呼出一口浊气,她抿着唇,张开双臂伸展,感到肩上一阵松快。
  她收回目光,一垂首视线正与石阶上的宋凛生和洗砚对上。宋凛生立于上级,洗砚要矮他几步,两人一上一下垂手而立,正回身望着文玉。
  文娘子!想什么呢!咱们快些回府罢!
  洗砚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,文玉却不为所动。她只看见宋凛生人畜无害、甚至有几分文弱的面庞,只是他头正肩直、长身玉立,不但将那文弱之气补足,反倒添了几分清俊挺立,傲然于天地之间。
  此刻他正安静地同文玉对视,那一双宝石般的眼横卧在有如层峦远峰的眉下。宋凛生轻轻颔首,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便向文玉流淌过来。
  快过来罢!文玉娘子。
  所谓境随心转,然而宋凛生从上都繁华之城迁来这小小的江阳府,文玉并不曾在他身上看见半分气馁、倾颓之色。
  他身上仍是那股温和坚韧、兼容并包的向上之气,仿若迎风挺立、高悬枝头的玉兰,得意时傲然绽放,即便是零落成泥,也坦然面对。
  文玉的心放松了下来。宋凛生一个凡人都不曾自怨自艾,她又何必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?
  不论将来如何,此刻,她并不后悔来到宋凛生的身边,至于命格变化、时运改写之事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就是。
  来啦!
  文玉仰面一笑,双眼弯弯好似新月,她提起裙裾便向宋凛生跑去,耳后的发尾随着她轻快活泼的步伐轻轻漾动。
  夜色浓重、露水湿寒,前路就好似这看不穿的天幕,与其踌躇,不如亲自走过。
  届时,它是好是坏,不必分说、不辨自明。
  宋宅门前的这盏油灯,自会为她们指明方向。
  阿姊!阿姊!
  文玉一只脚正踏进宋宅的大门,还未曾进门,却听得一声呼喊在身后响起。
  那声音清透响亮,很是童声稚气,似乎是个小娃娃的喊声。
  阿姊?文玉左右扫了宋凛生和洗砚一眼,这儿能被称作阿姊的人除了她文玉,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罢?
  文玉颇有些疑惑,正欲回身查看,便听得那声音又唤了一声。
  文家阿姊!
  阿沅?
  待文玉看清那从夜色中涌现出来的身影,他熟悉的小脸儿上纵横的水渍还清晰可辨,便是隔着石阶的距离,文玉也能瞧见那水迹微微的反光。
  阿沅?你怎么湿透了?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
  文玉撩起衣摆,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下了石阶,跨到阿沅面前半蹲着身子。
  离得近些,文玉将阿沅看得更清,他的额上上满是细密的水珠,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累极而产生的汗,就连额前的鬓发也结成一绺一绺的,湿漉漉地垂在眼前。
  阿沅?你怎么了?阿沅?
  文玉有些不知所措,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,她记得出门的时候,阿竹替她预备了汗巾在荷包里。
  可是她怎么摸也摸不着,待她垂头一看,腰侧空空,哪里有什么荷包?早不知掉到何处去了。
  给
  文玉闻声而转,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横在她耳畔,手中静卧着的是宋凛生随身携带的锦帕。
  她抬首望去,宋凛生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侧,此刻正微躬着身子将那方手帕递给她。
  我叫洗砚进去拿毯子了,很快便回。
  文玉心中一暖,宋凛生,你不愧是宋凛生。
  她将那帕子接过,也不同宋凛生客气,便抬手为阿沅擦拭脸上的水渍。
  她一面动作轻缓地为阿沅清理,一面柔声细语地接着询问:阿沅,和阿姊说说,你这是怎么了?在哪儿弄的?
  文玉不由得想到先前在街市上头一回见着阿沅时,她二人一同经历的窘境,心下也开始胡乱猜测了起来。
  阿沅,是不是有人欺负你,找你的麻烦?
  哇地一声,阿沅竟放声哭了起来。眼泪鼻涕流了满脸,将文玉方才擦拭过的脸颊又糊了个遍。
  他一面跟个拨浪鼓似的狠狠摇头,一面断断续续地颤抖着说话。
  阿姊!阿姊阿姊快不行了!
  文玉转头同宋凛生对视一眼,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不解的神情,文玉不禁哑然失笑。
  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阿沅的后脑勺,摸了满手的水。
  阿姊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?
  文玉伸出一指刮过阿沅的鼻尖,笑意满满地同他对视。只是文玉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,她的唇角僵直,面色越来越凝重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  阿沅,你是说?
  第58章
  文玉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,那感觉丝丝入扣将她缠绕其中,逐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她头顶落下,把她捆了个严严实实。
  她仿佛能将阿沅所说猜透:阿姊,能叫阿沅称之为阿姊的人,确实不止她文玉一个。
  
     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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