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章
   
         
   
   
     小怪物更生气了,它哼唧了两声,也放弃了挣扎,老老实实躺在荀畜身上。
  荀畜想了想,翻身从一旁的衣服兜里翻出了那个冷硬的馒头。
  小怪物竟是看都没看一眼,甚至还转过身去,肉花花地背对着荀畜。
  荀畜又躺回去,不动了。
  小怪物见这人没了动静,整个炸毛起来,它转过来气鼓鼓地瞪着荀畜,黑雾弥漫出来缠了上去。
  荀畜伸手将黑雾抓在手里,“师傅说,这是不对的。”
  小怪物一听到这两个字更气了,它发出古怪的低吼,黑雾越弥漫越多。
  一旁睡着的丹丘子睡梦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,他皱着眉低喃了一声。
  荀畜看了丹丘子一眼,见他又翻身睡过去,转回来伸手将那小肉块的嘴死死地捂住。
  “师傅说,你是你,我是我,你迟早是要同我脱离的,我不能把你留下来。”荀畜微垂下脑袋,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清澈无质地望着眼前这血肉块。
  小怪物同荀畜对视半响,随后从肉身里伸出肉乎乎的两只手,顺着就给了荀畜脸上一巴掌。
  但凡这怪物要是能开口说话的话,估计现在这会应该骂很脏了。
  荀畜被打得一愣。
  小怪物在荀畜手里扑腾了两下,挣扎出手脚来,它落到床上,没好气地看了荀畜一眼,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床上跳下去。
  荀畜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他看到小怪物突然停了下来,到嘴的话便咽下去。
  只见那小怪物小小一只站在那,肉乎乎的手冲着荀畜竖起了一根手指,要是没猜错的话,那胖乎乎的无根里按顺序数过来,应当是小拇指。
  ……
  这小怪物跟死去的老二学的。
  那天夜里,月色莹莹,荀畜就那样看着肉球一样的小怪物在夜色里消失了。
 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,什么也没想,只是一夜没睡。
  从那之后,小怪物当真没有再出现过了。
  荀畜偶尔走在路上,看到那街边卖烧饼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,恍惚会想起那怪物身上也便是这样的黑雾,还有那卖猪肉的摊贩上挂着的猪肉也像,每日早上剩下的馒头也是那怪物最爱吃的。
  他想了很多,却又不知道自己想那么多是因为什么。
  从岐山去往奉先的路并不长,只是路上山匪为患,一路就难免曲折了些。
  他们一行四人里,荀彧子不管事,憨厚的老大便什么都担起来了,这一路走来,倒是越发成熟稳重,做起事来也是任劳任怨的。
  只是丹丘子气性实在是大,硬是不乐意喊他一声师兄。
  老大也不计较这一句称呼了,他挑担子、收拾东西,大包小包摞在他身上,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,再热的天,抬起来那张被汗水糊满的脸上,也是憨憨的笑意。
  荀彧子拍着他汗津津的背感叹,“老大啊,虽然你背道法差点意思,但是这身板锻炼得不错,日后炼体一定是个好苗子啊!”
  老大听到这眼睛都亮了。
  在这一群人里,长者是他敬爱的师傅,他懂得尊师重道,自然是要替师傅多分担些;幼者是他怜爱的师弟,他懂得长兄为父,自然是要多照顾师弟们,这身上的担子便越挑越多,越挑越放不下来了。
  在那个暑气极盛的夜里,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歇脚,大家长途跋涉都走累了,只想快快歇息下来。
  老大挑了一天的担子,大包小包的行囊现在还堆在他房间里,他撩起衣服擦了一把汗,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洗个澡,不然明儿一动身,又不知道几时能找到地方落脚。
  他便在客栈里打了桶凉水冲澡,等他洗完出来,却发现自己房间里竟是有人!
  老大起先以为是师傅,可往门口走了两步,才反应过来,那里头何止是一个人!分明就是好几个!还正在那偷行囊呢!
  老大大喝一声:“小贼!拿什么呢!快给我放下!”
  他猛地跑过去,一把将门拉开了,他瞧见三四个山贼打扮的人抱着行囊就要往窗户外跳去。
  那行囊里装着的是师傅的法器、小师弟们换洗的衣裳、这几天路上的口粮和所剩不多的盘缠。
  若是这些东西没了,他们可要怎么到奉先呢?他又该如何同师傅交待?又该如何对上师弟们的期待的眼神?
  老大来不及多想,他冲过去一把拉住行囊,“别拿我行囊!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!!”
  山贼伸手给了他一拳,“撒开!”
  老大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,却仍旧死死咬着牙不放。
  山贼扯了扯行囊,发现这人倔得很,他照着这少年的脑袋扇了两下,对方硬是不撒手。
  山贼眼见着外头有人听到动静声要过来,心底也开始冒火,“找死!”
  下一秒,那雪白的匕首出鞘,闪着寒光刺进了老大身体里,老大憨厚的脸上表情一愣,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  山贼见他还死拽着行囊不放,便恶狠狠地将他的手砍断,直接抱着那带着手的行囊跳到了窗户外面。
  “老大!”荀彧子听到动静赶过来时,就看到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老大站在窗户前面。
  “怎么回事?”他四下看了看,不知道刚刚那些争吵的动静是哪里来的。
  老大呆呆愣愣地转过身来,身上也不知道哪里被捅了个窟窿,还在止不住的冒血,那露在外面的两只手,有一只被整整齐齐地割断了。
  “老大……”荀彧子被骇了一跳。
  “师傅……行囊……行囊被山贼抢走了……”老大好似还不知道疼一样,他嘴里一边冒血,一边交待自认为最重要的事。
  “师傅!怎么……”身后的丹丘子冒冒失失地就要闯进来,被荀彧子一把捂住眼睛往身后带。
  “丹丘子,去找大夫来。”荀彧子推了他一把,将人送到门外去。
  丹丘子什么都没看到,但是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,他大概也猜到发生什么了,他咬咬牙就往外面跑。
  屋里老大踏着满地的血朝荀彧子走过来,嘴里混着血着急同他交待:“师傅……山贼……行囊……”
  饶是荀彧子这样自私自利的人,见到眼前这一幕也红了眼眶,他喉间一哽,忍不住宽慰道:“无事……师傅会追回来的…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  听到这话,老大这才猛地松了口气,他低头看到自己被整齐割断的手,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遭遇了什么,他一口血喷出去,疼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大喊,“师傅……师傅疼,您救救我……救救我……娘……娘……我疼!!!啊啊啊啊!!”
  荀彧子实在是于心不忍,瞧见他伤成这样,大概也知道是没救了,他不忍心再看下去,转过身就看到也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的荀畜。
  这小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,望着屋里疼得在地上打滚的老大,脸上没有一丝表情。
  荀彧子眼神有些发暗,他想到了什么,冲荀畜招了招手,“过来。”
  荀畜得了令,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。
  荀彧子让出位置来,叫他眼睁睁地看着在地上血泊里打滚的人。
  荀彧子伸手搭在荀畜肩膀上,凑到他耳边同他道:“小畜生,你好好看看,人都是这般脆弱的。”
  荀畜看到他的师兄疼得已经没了个人样,在地上翻滚哀嚎,那往日里总是憨厚的脸上,此刻已经血色淋漓。
  “小畜生,人就是这样,生老病死,意外而亡,此后你便永远也见不到你的师兄了。”
  那血一路从屋里流过来。
  他看到师兄满头都是血,辩不出人样地朝他爬过来,嘴里唤道:“师弟……我疼……我好疼啊……”
  声音越来越微弱,直至整个人没了气,再也挣扎不动了。
  那地上的血一路蜿蜒,要流到荀畜脚下,荀畜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,却被身后的荀彧子直直地抵住不让他动弹半分。
  荀彧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小畜生,这便是你师兄的血,还热着的,你瞧瞧。”
  荀畜站在那,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第一次在颤动,无论他往何处看都是满眼的血色。
  老大死了。
  他们师徒又少了一个,离奉先城越来越近,几人倒是越来越沉默了。
  荀畜又长高了许多,现如今已经是同老大瞧起来差不多的少年模样,丹丘子虽然没长高,但因着老大的事,小孩也懂事了许多。
  有一日夜里,荀畜听到丹丘子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,憋着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  荀畜替他拉开被子。
  丹丘子瞬间放声大哭起来,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被子。
  荀畜就睁着眼睛听着他哭。
  丹丘子拿他的衣服擤鼻涕,肿着眼睛问他:“你都不哭么?”
  荀畜有些茫然,他不知道应该哭什么。
  丹丘子带着哭腔哼他,“无情鬼!”